教过我的老师里印象最深的是我读村小那会儿的启蒙老师。

 

村小的条件艰苦,常常因为没有教师肯来而停学,我姐姐就因为村小不能持续开课只读了几天书就辍学,姐姐现在五十多岁了,说起这事,总满眼泪光,我妈妈也老因为这个事情觉得对不起姐姐,毕竟弟弟们都是读过书的,在别人看来似乎是重男轻女,其实那时候和姐姐年龄相仿的人大都没读过书。据说老师是自愿到这里来的,而且一直教到退休,从此村子里就再没有孩子辍学了。

 

记得我入学的时候,对门一个女孩,13岁了还没有上学,大家认为她肯定和姐姐、哥哥们一样当定睁眼瞎了,她自己和她父母好象压根也没想过读书的事,不知道老师用了什么法子,硬是让她进了学堂,虽然和我们这些小不点同班常常令她难堪,但是她还是一直读到初中毕业。

 

老师当时五十来岁的样子,长年穿一身青色的中山装,个子较高,背稍微的有些驼,脸是黑瘦的,头上偶尔有些白发。在我当时看来,老师的形象就是智者的形象了,大概了不起的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因为老师是全世界懂得最多的人。一年级、二年级在一个屋子里上课,全坐在村民们自己做的木条凳上,课桌也是像门板一样的物件,只是长许多,从屋子的一头一直到另一头。语文、算术、图画、音乐还有体育,老师一个人全包了。现在想来,现代化的中心学校开什么课,我们当时也开什么课,一样也不落。后来我读了中学、大学,始终没觉得我因为上过村小而比别人有特别的欠缺。

 

印象最深的是老师常常把我们集中到田野中央的打谷场上做一种类似接力比赛的游戏,拿一块布代替了棒,而且不是用秒表计算时间,而是两组同时开始,哪一组先跑完,哪一组就胜。因为同时开始,看着对手的行动,所以比赛更加紧张激烈。至今我的脑海里也常常会听到打谷场上那一片片欢腾声。虽然后来我见过各种现代化的体育场馆,但是老觉得没有秒表的比赛更令人难忘。不过老师对胜利者的奖励不是奖状之类,而是几颗糖果,虽然当时觉得糖果不知道比奖状好多少,现在想来奖品确实有点土。

 

农村孩子比较野,个个有顽皮的天性,老师是真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的,他高高举起来的手总轻轻落在我头上,我交不出学费,他总是假装忘记催要,我顽皮的时候他把我叫到村小的窗口,叫我指农田里那一群背朝青天,面向黄土的人,问我哪个是我父亲,哪个是我母亲,我看着看着看不清,满眼都是泪水。

 

老师40多块的工资在当时的农村是名副其实的阔佬,他除了午饭总不烧晚饭,喜欢到最穷的村民家里搭伙,实际是想用自己的钱让最穷的人也难得吃一回肉。农村一到下雨泥路就特别泥泞,一脚踩下去,抬脚就沾起十几斤的泥,而且越积越重,对孩子来讲真是寸步难行,老师就会留那些家长没有送饭的孩子吃饭,因为有炖鸡蛋之类,我当时有点喜欢下雨,而且希望没人送饭。

 

批林批孔那一回,老师画了一些批判画,大意是揭露孔子做的坏事,后来遭到批判,来检查的人说,老师把孔子画得一点也不像坏人,加上老师是地主出生,因此他的用心是值得怀疑的,那阵子上课不正常,据说老师要定期到学习班写检查。

 

我刚刚毕业的时候,曾经到剧院里参加一个什么活动,突然看到十多年没见的老师,那个时候他70来岁了,在一个角落里佝偻着腰,人生嘈杂的人堆里完全不会被注意到。但是我明显感觉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直在冲撞我童年的记忆,我跑过去叫老师,老师目光呆滞,好象在努力回忆,我知道老师不记得我了,时间相隔太久了,而且他教过的像我这样的学生成百上千啊,我说我是古都人,因为我知道老师不记得多年前的一个顽童,但是可以记得他曾经耕耘过的那一片土地啊,果然,老师的目光清澈起来,闪出光亮,露出当年在讲台上的神采。

 

前几年回乡,碰到老师的儿子,说起老师已经去世了,一时哽咽,悲痛、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再想起老师,并不觉得他已仙去,便真的相信人是确实可以活在另一些人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