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拍案
作者:薛子裔 发布时间:2014-10-11 浏览次数:3596
西方的坚船利炮惊醒了大清天朝上国的酣梦。中华大地上处处弥漫着难以名状的惊慌和失落,一群拖着辫子的先知先觉者兴起了洋务,搞起了变法。根败叶枯,洋枪洋炮、君主立宪也无法挽救大清垂死的病体,帝国的大厦在热热闹闹的活剧中轰然倒坍,留下无尽的狂欢与忧伤。
光绪庚子后,谴责小说特盛。谴责小说,“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并列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流传最广,应该说这不仅是一本畅销书,更是一部奇书,慈禧动怒了,按书查人,竟查处一群贪官。
李伯元诙谐幽默,熟知官场龌龊卑鄙之机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官场现形记》好比一位老中医,对官场鬼魅迎合、钻营、倾轧诸般病症洞如观火,其针砭时弊,入木三分,官场丑态,栩栩如生。人们争先传阅,一时洛阳纸贵。本人作为一名法律人,细读此书,觉得酣畅淋漓,诸多公案令人拍案称奇,且容我道来,与诸君细品。
一
雅贿风盛于明中后期,而晚清最炽。所谓雅贿,是与“俗贿”相对应的,大概是说行贿受贿要扯上风雅这块“遮羞布”,而本质上行的还是行贿受贿的龌龊勾当。美元、人民币就不要放在月饼里、信封里送了,要注重培养、满足官员“雅兴”,将古玩字画巧妙地送给他。书中第二十五回“买古董借径谒权门献巨金痴心放实缺”等章回写贾少爷如何买古董贿赂华中堂那档事可谓雅贿公案典范,令人过目难忘,拍案叫绝。
贾大少爷是按察使贾筱芝(假孝子)的大少爷,为得到一个二品翎戴,赴京投靠华中堂等人。在周中堂寄顿银子的一个钱店掌柜黄胖姑的指引下,来到华中堂出钱开办的古董铺买古董孝敬华中堂(周中堂不得势了)。黄胖姑一语点醒梦中人:不要可惜钱,包管你占便宜,无论甚么烂铜破瓦,他要一万你给一万,他要八千你给八千。贾少爷花费一万两银子买了四样古董,并央请店老板代办。要人办事就得再出血,按照潜规则,要“一底一面”,一万两银子的古董是送华中堂的,一万两银子是一路打点用的,大家皆大欢喜。华中堂岂能把这点东西放在心上,叫上心腹之人从中传话,要求再给一对鼻烟壶,“中堂说大人上回送的那对烟壶,中堂很喜欢。很想照样再弄这么一对才好。该多少钱他老人家都不可惜。”贾少爷不经事,黄胖姑点拨到:“中堂的意思,还要你报效他一对呢。”贾少爷只得去上次古董店碰运气,巧的是上次送的那对鼻烟壶又回到了古董店。贾少爷按捺不住兴奋,希望以上次的价格二千两银子买下,老板硬说这对更好,要八千还是给熟人面子。贾少爷嘟嚷起来,不想买。黄胖姑冷笑,劝道:“八千不算多,就是八万你亦要买的。你既然认得是前头的一对,人家拿你当傻子,重新拿来卖与你,你就以傻子自居,买了下来再去孝敬,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可怜的贾少爷在小地方混得开,到了京城就成了嫩猫,一路烧钱,二三十万两白花花银子如水淌一般,孝敬给各路“神仙”了。
学者吴思在《潜规则》一书中讲道:清朝末年,京城“雅贿”之风极盛,当时琉璃厂多数古玩店已沦为行贿受贿的掮客,而官员则把自家文物放在古玩店由其代售,送礼者掏大钱买了再送给官员。双方不提一个钱字,大把黄金白银却源源不断地通过古玩店流进官员的腰包。华中堂索性自己投资开古玩店,大肆搞“雅贿”,一对小小的鼻烟壶可能卖了数百次,古玩店老板也乐得赚上数百次的好处。
除了古玩店“洗钱”,还有一种就要来的直接一些了,那就是直接交易字画,还美其名曰“润笔费”。书中第四十二回“喜欢便宜暗中上当附庸风雅忙里偷闲”写道江西九江署里制台贾世文(假斯文)爱好书法、画梅,部下借此道,逢迎讨好,故意出高价向其索字索画,实为行贿受贿。要说他的书法水平,听听他逢人便吹的话就知道了:“我有一本王羲之写的《前赤壁赋》,笔笔真楷,碧波清爽,听说还是汉朝一个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从得了这部帖,每天总得临写一遍。”至于他画画的水平如何,且看看他的诀窍:只要圈儿画得圆,梗儿画得粗,便是能手。就这菜鸟水平,也有人吹捧讨好,“大人画的梅花,卑职实在爱得很!”还瞎编洋人喜欢,市面上抢购之类的鬼话。
“雅贿”背后的江湖水很深,说白了,其实也不复杂,万变不离行贿受贿这个宗。
二
除了雅贿,官场上还有一种“闻着恶臭,吃着喷香”的东西,叫做形式主义。不调查、不分析,摆花架子,戴高帽子。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多是形式主义,有哗众取宠之意,无实事求是之心。书中第十九回“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讲理学官场崇节俭”等章回揭露了傅钦差伪君子的丑恶行径。表面装的很清廉,清廉的出奇。他一出任浙江巡抚,就发起“节俭运动”,一是言传,在公开场合反复宣讲“俭以养德”的道理,暗示节俭者优先提拔;二是身教,自己穿的是灰色搭连布袍子,脚下一双破靴,头上一顶帽子,还是多年的老式,帽缨子都发了黄了。浙江官场风气为之大变。官厅子上,大大小小官员,每日总得好两百人出进,不是拖一爿,就是挂一块,赛如一群叫化子似的,以致破旧衣服比新衣服价高数倍而不得。这个闹剧还是洋人吃惊,及时“提醒”方得改正,“穿破衣运动”戛然而止。
从“俭以养德”之训诫到“节俭运动”再到“穿破衣运动”看是合乎逻辑,实则是一种形式主义,歪嘴和尚念经,偏了。形式主义害死人,大家都在骂,其实这被害死的主要是普通百姓和办事员,得好处的是高高在上的官员。一些官员热衷于形式主义,因为摆花架子,戴高帽子,虚着来,大家一团和气,名利双收。不仅如此,形式主义还是烟雾弹,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疯狂敛财、男盗女娼。傅钦差这个伪君子“面子上虽然清廉,骨底子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背后捞钱,一点不差。在男女问题方面,嘴上常念叨自己对丫鬟目不斜视,其实在外面与妓女胡搞,都有小孩了。这妓女拖着孩子千里寻情郎,并开口索要巨额“青春损失费”,经讨价还价,最后用买官者的贿银六千两,恩威并济,才摆平这场风流案。
这位愿付六千两银子的人叫贾筱芝,也是一个喜欢搞形式主义的。贾筱芝不仅是个贪官、糊涂官,还是个假孝子。每次出任为官,都要母亲配合表演亲孝大戏。贾筱芝报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驾”,太太在轿子里答一句:“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一省刑名,都归你管。你须得忠心办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教训。”贾筱芝听到这里,一定要回过身来,脸朝轿门,答应一声“是”,再说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一连几天,反反复复操练这几句话,把个病怏怏的老太太折腾地快倒下了。不知情的,肯定要夸赞他是个大孝子。装或许是一门领导艺术,装出风格,装出水平,不仅要有悟性,还得有勇气和毅力。
形式主义或许与我们的语言发达有形式上的关联。多少官员沉溺于玩文字游戏,搞文字包装,掺水虚夸,颠倒黑白,屡见不鲜。《官场现形记》第十四回至第十七回就描写了一个弄虚作假冒贪军功的公案,饶有兴趣,此不赘述。
三
官场上还有一种恶习叫做“认干亲”。双方都知道,“认干亲”是在搞不当关系,保持这种不当关系有利于“开展工作”,升官发财,那是条捷径。候补知县瞿耐庵为了得到“优缺”,让自己快五十岁的老婆拜制台府里二十来岁的丫头为干娘。你知道人家怎么说的——“有志不在年高,只要姑奶奶肯收留,我就情愿拜在膝下。”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就是奔着制台大人去的嘛。干女儿一番阿谀之后,干娘都过意不去了,“索性今天把他带进制台衙门,叫他认认干外公、干外婆。”可笑地很,干外孙女比干外婆年纪还大好多岁呢。干亲没有白认得,没好处,谁无缘无故给你下跪啊,瞿耐庵果然得了个好缺,如愿以偿。出任后,也敢螃蟹逛街,横行霸道了,因为人家有干外公“罩着”。
官场上,呼朋唤友,称兄道弟的,多着去了,大多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打麻将要组团,不论职务高低,连嫖妓也要组团,不管穷嫖阔嫖。晚清的官场江湖不仅有钱权交易、钱色交易,还有权权交易,妓女、老鸨皆可为掮客。书中第三十二回“写保折筵前亲起草,谋厘局枕畔代求差”讲道厘局总办余荩臣与钓鱼巷的婊子王小五相好,而王小五又与一个江西黄姓的嫖客好,王小五干脆认他为嫡亲老乡,“枕畔代求差”,把个余荩臣哄得开心,一份美差到手。余荩臣气鼓鼓嚷道:“甚么人不好托,单单会托到婊子。”孙大胡子打趣道:“一个当妓女的,居然肯照应同乡,贤于士大夫远矣!荩翁,你应该立刻委他一个上等的厘差:一来顾全贵相好的面子,二来也可以愧励愧励那般不顾乡情的士大夫。”
军门张守财一死,其拜把兄弟刁迈彭用尽伎俩,把张家几百万两银子一点点全部骗光,活活把张太太气死。刁迈彭这个畜生在官场竟然是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人家懂“官道”,会来事。
晚清官场鱼龙混杂,捐官之风炽热。大字不识的,只要肯捐钱,肯钻营,不但能当官,还顺风顺水的,当大官,谋肥差。加之洋务发达,肯动脑筋的人背诵一些通商条款、整几句洋文或者拉个洋人狐假虎威、出洋镀镀金,再搞些关系,便成了洋务红人、能人,大把大把钞票往兜里揣了。大批无学历、无能力、无人品的人在官场钻营,加之又有厚利可图,认爹认娘,称兄道弟自然就不稀罕了。
四
晚清的官场机构臃肿、人满为患。星星多了月不明,官员多了不太平。不少官员一旦大印在手,便敲骨吸髓,草菅人命。“千里做官只为财”,为了做官,可以把亲手女儿贡献给领导当小妾。为了做官,可以不远千里为领导找姨太太。为了做官,可以杀民充匪,冒贪军功。为了做官,可以......。李伯元在书尾惊呼:“无奈遍山遍地,都是这班畜生的世界,又实在跳不出去。想来想去,只好定了心,闭着眼睛,另外生主意。”
官本位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国人对权力甚是崇拜。国人好读书,大抵是为了做官,真正做学问的不多,因为没有这个环境。“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钱赚,还要坐堂打人,出起门来,开锣喝道。阿唷唷,这些好处,不念书,不中举,那里来呢?”当了官就有钱有势,可以作威作福。在官本位思想影响下,身处官场的人很容易发生心理变态,形成偏执性精神障碍与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等。书中第十一回“穷佐杂夤缘说差使 红州县倾轧斗心思”中的邹太爷是个候补典史,认死理,视权力为至高无上,顶礼膜拜。邹太爷认定王道台会替他在上海道跟前说差使,于是反复上门、变卖家当送礼,搞得道台很厌烦,老婆也受不了,家里日子没法过了。何止是穷佐杂,就是上文说的贾少爷,也是为了一顶乌纱帽,不惜倾家荡产、奴颜婢膝,成为追逐权力的牺牲品。
如果有相当多的人把当官的目标弄偏了,想着如何作威作福,这种官僚体制就有大问题了。历朝历代都在反腐,晚清也反腐,但收效甚微,何也?要回答这个问题,显然超出鄙人的能力范围,且留待高明的读者慢慢思考,细细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