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出水有高低
作者:薛子裔 发布时间:2014-06-06 浏览次数:2928
一
初升高后,我才开始知道要读些书,不能吊儿郎当了。高中三年,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有诗歌一般的青春年华。当年除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在我们男生中传阅最广的有两本书,一本叫《人生》,另一本叫《平凡的世界》,感谢路遥,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呕心沥血,为我们贡献了如此丰盛的精神食粮,让我们在那段躁动的年代热血沸腾。我们关心高加林、孙少平的命运,他们身上有我们的影子,男生为高加林流泪,女生为刘巧珍哭泣,大家一致认可的是孙少平,这个年青人有思想、有担当,愿意为自己的志趣而不懈努力。
十五六年弹指一挥间,时光如夏蝉鸣叫,我的青春里留下了谁的故事呢。当我再次翻阅《平凡的世界》时,读出了另一番境界。或许一言难尽,且听过我细细说来。
我们现在将法治,谈规则,光怪陆离的法治景象呈现在不同人的头脑中。法治广场上摆着韩非、商鞅、申不害,沈家本、伍廷芳,抑或是霍姆斯、卡多佐、波斯纳,这些不同年代不同国度的人竟然“同台竞技”起来。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学习法律这么多年的我其实也不懂人民心目中的法治是什么。但不管怎么说,我想现在还是人情社会,社会关系、社会资本很重要,大抵反对的声音不会太大。老百姓常念叨“朝中有人要做官”、“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能说是没道理的。
有一种理论叫社会资本理论,我们平常经常说叨的“出身”、“平台”、“遇贵人”、“借势”、“感情投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去打洞”等都是这种理论研究的对象,不过得换成“初始地位”、“社会位置”、“等级制结构”、“制度场域”“社会网络”、”嵌入性社会资源”、“工具性行动”、“表达性行动”、“社会流动阻滞”等概念了。
十六年后重读《平凡的世界》同样让我心潮澎湃,不过毕竟是年纪不小了,里面的人情世故渐渐会做些揣摩。那是一个从迷茫、忧伤走向反思、鼓劲的年代,那里有一群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人。城乡壁垒依然坚固,但社会流动正在加速,社会的两股活力一是恢复高考,发展科教,二是工作中心转移到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上来,搞家庭联产承包,搞工商业,两股活力合二为一,激发了人们生产生活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如此,才有了省领导家的公子、小姐与农村门第青年恋爱的故事。
我的视角转移到了田福军的身上。路遥给他的笔墨不少,但直白倾泻其思想感情的笔墨不算多,这是一个优秀的人物,我们都是知道的。
双水村主要有三个姓,田家的有田福堂、田福军两兄弟等,金家有金光明三兄弟、金俊文三兄弟、金俊山等,孙家有孙玉厚、孙玉亭两兄弟等,孙家势力最小,祖上也没出过什么人物,成分最纯,金家解放前地主多,解放后自然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过强硬汉子还是不少的。田福堂是村里的一号人物村支书,闺女润叶,比孙玉厚的大儿子少安小一岁,两人一直同学到高小,后来少安主动放弃上初中的机会回家种田,润叶初中毕业后去教小学;儿子润生,与孙玉厚的小儿子少平、金家的金波同学到高中,三个人都没考上大学;金波的妹妹金秀与孙玉厚的小女儿兰香同学到高中,金秀考上了省医学院,兰香考上了北方工业大学。田福堂与孙玉厚在旧社会都在富人家揽工,两家人关系相当亲密。田福军是田福堂的弟弟,在区师专读书,后来又到中国人民大学进修农业统计专业,在区里做过干部,后调到县里当了二把手,好读书,有想法,有魄力,性格比较耿直,却不乏政治头脑,也有较好的官场关系,与省委书记、省长还能攀上关系。双水村后字辈中的少安、少平、润叶三个人的命运与田福军其实有着复杂的、微妙的联系。用社会资本理论的话语来说,田福军是这个社会关系网络中的桥梁人物。
二
田福堂是双水村的一号人物,家境好,也有头脑,不会把小孩拉回来种田的,润叶、润生两个人没有这种生活压力。然而,田福堂毕竟是个泥腿子,对帮助小孩进行更高的追求、发展的能力是有限的。田福军是润叶、润生的二爸,看多识广,是县里二把手,家境自然不用说,关键是交识了全县官场上所有有脸面的人物。润叶初中毕业后能够分配到小学教书,有没有动用她二爸的关系我们不得而知。但多年来,润叶在二爸家庭混生活,耳染目睹的,对官场的生态是有所了解、接触的,在人情世故方面是早熟的。润叶的人生在发生巨变,她与县里三把手李登云的公子李向前结婚,她还通过同学丈夫家的关系调到区团委少儿部工作(之前田福军升任区专员,过一段时间后升任区委书记),后来官至区团委副书记。试想,如果没有这么个二爸,润叶的人生会是如何呢?
润叶的同学少安的命运与田福军有间接关联。改变少安命运的重大时刻,除了辍学回家种田和与农村姑娘贺秀莲结婚之外,大概有这么几次,第一次是在润叶的帮助下去上学念书;第二次是遇到生命中的贵人高小的同学公社副主任刘根民,给了他为公家建设拉砖赚钱的机会,挖了人生第一桶金;第三次是办砖厂,贷款有困难找刘根民。砖厂扩大生产,刘根民直接帮忙把县长周文龙请来架势。这个周县长就是田福军培养出来的年轻干部。后来,砖厂办砸了,还想要贷款,还是找这个周县长帮忙解决的。后来的年轻的县委书记武惠良就是帮润叶调到区团委工作的人,也曾是润叶的直接领导。润叶与少安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这层关系对少安这个“农民企业家”的发展无疑是有帮助的。综观少安的成长史,应该说与田福军有些关系。田福军是双水村走出来的优秀人物,是润叶的二爸。
少平的命运与田福军的关系更加密切。少平与田福军的闺女晓霞是高中同学,后来发展为男女朋友。是晓霞把少平引入一个更加广阔的精神世界。少平认识晓霞后,有机会看到更多的书籍如一些世界名著、《参考信息》、《天安门诗抄》,有机会与人探讨人生意义和国家命运,少平的世界逐步走出了农民的狭隘性。现实是残酷的,高考没上,当了三年村教师后少平开始外出打工。晓霞有机会补习了两年,考入区师专,之后又进省报当记者。两个人的生命似乎不再有交集。然而在市区打工的少平,因看场电影的机会,最终没有逃出晓霞的“掌心”,就这么巧遇了,两个人还是谈得上。两个人的社会地位拉远了,但精神世界是想通的。后来在晓霞的帮助下,少平到煤矿工作,辛苦但收入高。晓霞是区委书记田福军的闺女,这点忙对她而言是不成问题的。如果晓霞不死,两个人走在一起也是有可能的。
少安、少平的妹妹兰香是个幸运的孩子,两个哥哥都是好样的。她生活的自信,命运之神垂青她。她与省领导家的公子相识相恋了。毕业后,可以预料两个人会有个好的结果。这个农村姑娘是省委副书记田福军一个村的。
三
社会资本理论是考察理性的、社会的人在社会交往中如何维护或增加社会资源的学问。社会资本增强了行动的效果,它能促进信息流动、对主管者施加影响、增益个人的社会信用、强化身份和认同感。社会资本理论并非一种庸俗的厚黑学、成功学什么的,只要有人的社会,不管它是人情社会,还是法治社会,这种理论都是能够运用的,只是作用方式和范围不同而已。
社会交往中的行动整体而言是一种目的性行动,细分为表达性行动和工具性行动。所谓表达性行动是通过维持人际关系维持社会资源的行动,如经常走动走动,谈谈感情。这种行动经常发生在社会阶层、职业或地缘、血缘相同、相近的人群之间。表达性行动它能增加人们之间的感情交流,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让人身心愉悦,有个好名声。一般而言,多投入,反馈不一定多,但人际关系是趋于稳定和谐的。所谓工具性行动是通过人际关系增加社会资源的行动,比如请客送礼,找人办事。这种行动既可以发生在熟人之间,也可以发生在陌生人之间。一般而言,投入越多,回报越大。社会交往行为发生在等级制结构和制度场域中,在社会关系网络中存在等级制结构。人们常说的“金字塔”说得就是这种等级制结构,做“高上”的人总是少数,大部分人在社会底层,人出生低微,社会资源就少,争取发展平台的机会就少,绝大多数人无法摆脱出生的局限,一生默默无闻。所谓制度场域说的是社会关系是在一系列制度、规矩制约下进行的,并未奉行“丛林法则”。一些庸俗的成功学把人看成名利的动物,吹捧着极端有害的、危险的“丛林法则”。
《平凡的世界》中少安、少平、兰香兄妹三人的故事是励志的,尤其是少安、少平兄弟俩更是感动了无数人。当我们把他们放在时代背景中、放在社会资本理论中考察时,我们得到了更深刻的思索。首先要感谢时代,没有文革的结束,没有经济社会发展中心的转移,没有恢复高考的政策,有较好政治敏锐性的、精干的少安可能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拿出去批斗;少平外出打工,可能没多少机会赚钱,最终在城市里做“流盲”;有数学天分的兰香可能上不了大学,也搞不到村办教师的资格,回家嫁人去了。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儿,多么深刻的名言。其次,要感谢生命中的贵人,如润叶、晓霞、田福军,没有他们,孙氏兄弟的人生命运会如何呢,很难说的。润叶、晓霞这两个女性影响了孙氏兄弟的一生。当我们折服孙氏兄弟时,我们要感谢这两位重感情、有见识的女性。她们是孙氏兄弟人生重要阶段的朋友,相互倾诉、分享感情(社会交往中的表达性行动),在人生重要时刻直接或间接施以援手(社会交往中的工具性行动)。尽管孙氏兄弟出生卑微,田氏姐妹并没有嫌弃他们,而是给予种种鼓励、帮助,可谓孙氏兄弟生命中的贵人,而这背后有一个高大的、若隐若现的背影,那就是田福军。
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当我们取得一些成绩时,我们要感谢我们的时代,感谢生命中的贵人,甚至要感谢我们的“对手”。人生的境遇不一样,人生的道路不一样,人生的活法不一样,对于“成功”人士,我们竖起大拇子,投以艳慕的眼光,对于身处卑微,还未“成功”的人士,只要其品格端正,我们也要向他们致敬,正所谓“芙蓉出水有高低,山上树木长不齐”。人啊,哪可能得到一样的出生、一样的平台、一样的人生际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