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谢世的时候,正要过端午节,门口的炉子上煮着一大锅粽子,粽香满屋。我拿着奶奶喜爱的粽子站在她床前,她却连看的力气也没有。极度瘦弱的身体只有一双脚是“丰满”的,像极了一个粽子。一辈子,奶奶正是挪着这粽子般的小脚,从东到西,从西到东,不停地在生孩子、带孩子中忙碌,养大了自己的八个孩子,又去带孙子、重孙子,直到完全耗尽自己。

十岁那年见大人裹粽子,我闹着要学,妈妈嫌我烦,叫我到一边去,可奶奶说:“女孩子家,多学点东西好,就让她坐在旁边看吧。”奶奶拿出三张早就浸泡在水桶里的粽叶叠在一起,围成一个圆锥,尖头上先放点糯米,加个枣,再加层米放两个枣,最后洒一层米包起来,一圈裹完再垫上一张粽叶裹两圈,粽子要扎紧,奶奶就用牙齿咬住一头麻线,另一头用手紧紧拽着打结,这样一个粽子就算裹好了。奶奶裹的粽子花色品种很多,有红豆的、蚕豆的、肉的,还有两个连在一起的“夫妻”粽,三四个串在一起的“兄弟姐妹”粽。吃粽子时我们已不仅仅是填饱肚子,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满足。有时几个孩子为了找自己想要的粽子会抢得不亦乐乎。一天,我拿着粽子,突然叫起来,“奶奶,这粽子多像你的脚啊。”一句唐突的话,勾起了奶奶关于“三寸金莲”的回忆。

旧时代的女子是没有自由的。奶奶十二岁的时候,父母强行给她裹了小脚。很长很长的布一圈一圈紧紧地勒在脚上,大半年的时间,骨头被勒得慢慢变形,钻心地痛,然后弯曲的脚心开始发炎、化脓、结痂,发育中的一双脚就这样在少女痛苦的忍耐中一天天被“完美塑造”。十三岁的时候,奶奶挪着漂亮的“三寸金莲”作了爷爷家的童养媳。

奶奶是贫困的,嫁给爷爷是为了有个依靠。但她又极清高,说爷爷让她受死了罪,没有一天好日子过。生养八个孩子就是她苦难的见证。“跑鬼子”那年,奶奶是在逃难的路上生下我爸爸,她自己用牙齿咬断了婴儿的脐带。

自从有了孙子孙女,奶奶仿佛获得了解放,她不知疲倦地奔波在城乡之间,轮流到各家带孩子。她似乎不想回老家,也从来不提起爷爷。儿子成了她的后盾,孙子就是她的希望。奶奶是我们的骄傲,她清爽能干,除了带孩子,她还自己裁剪衣服做鞋子。出门前,奶奶总要用头油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发用黑夹子夹注,她用大缸子装着开水烫平衣服。显得特别精神、漂亮。每当奶奶挪着“三寸金莲”搀着我们雄赳赳地前进时,奶奶是极为出众的。

日子飞过,我们长大了,奶奶也走到了人生的暮年。老眼昏花的她无法再做针线活,仅存的一双布鞋就要穿破了,我们只好给她买小孩子穿的14公分的鞋,那样的鞋穿在奶奶脚上很滑稽,但只能凑合着。奶奶变得格外自觉,她不肯下楼,说在家里好。有时她会长久地盯着我在长城上拍的照片喃喃自语“你跑得多远啊!”现在想来,奶奶是因为没有一双大脚、没有一双合脚的鞋啊!否则,心气极高的她又怎会是这样平凡的人生呢?

小时候,看奶奶纳鞋底,我对奶奶说:“长大了我帮你做鞋吧。”奶奶听了,笑眯眯的说“那真是我的福气喽”。

二十岁,忙着考学,聚会,出差,我忘记了自己对奶奶的承诺。三十岁,忙工作忙家庭,根本想不起对奶奶的承诺。四十岁,当我觉醒了对亲人的愧疚,奶奶却已长眠在地下。

前不久,陪北京来的摄影师专门去拍“三寸金莲”,费尽心思找到的模特竟然和我奶奶同岁,摸着老人的手,不知不觉眼里就盈满了泪,我突然又想起了奶奶,奶奶曾是我的最爱,而我却不知道奶奶的一生真爱是谁,她最大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也许这是我对奶奶最大的遗憾。

今天,我把思念一层一层紧紧裹进粽子里,用虔诚的爱将它煮熟,然后让它顺着江水漂流到奶奶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