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城归,泪水湿满襟。天天米面者,不是种田人。”这是树人先生一九五九写的一首小诗。因这首诗,他成了反革命、还是现行的,最终蹲了大牢。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不如人间暖……”这是树人先生一九九五年写的词一首,不久他便驾鹤西去。
我要介绍的这位树人先生,他姓王,不是作家、不是诗人,亦非声震一方的名士,他是我们家乡一位普通但不平凡的乡村教师。说他不平凡,是因为他的一生历经太多的坎坷与屈辱。
树人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大地主家庭,父母吸大烟,兄姊十四人分属五个女人所生。兄长们非赌即嫖即抽或又抽又嫖又赌,家道急剧败落。他的大哥是个烟鬼还是一个戏迷,不知哪一年从扬州带来个唱戏的,藏于外宅,准备时机成熟纳为小妾。哪知东窗事发,其原配林氏那是一个猛,打得他满地找牙,被打急了他便胡乱地说是替他爹买的。他爹也就没怎么客气,笑纳,收为第五房姨太太。枯树新芽,树人出世。他自小身体孱弱,在兄姊中排行老小,加上母亲这种出身其所受屈辱可想而知。所好他天资聪颖,是块读书的料,得以读书并一直读到中央大学国文系。四年级时,天下乱得狠,树人也不安分。其年二月,因“言语激进,有通匪之嫌”蹲班房六个月。硬是他父亲花了两千块钢洋,上下打点,使其免受更长的牢狱之灾。此事也榨干了他家最后一滴血。树人出狱时间不长全国解放了。因这段光荣历史,他避免了其兄长们的际遇。其父也因救子有功,被新政府高看一眼。树人成为一名乡村教师并娶了祖籍浙江湖洲的同学宛君为妻,生有两个子女,双双当上劳模,县长给他们带大红花,事业如日中天。一九五八年,家乡闹跃进,不久,他部分兄姊也和很多村民一样死了,是饿的。他家也在挣扎,他向省里反映、向地区反映、多次往返向县里有关部门反映,皆无果。一次从县城回来,触景生情,作诗一首,被一个叫苏朋的同事告发。复杂的家庭背景,加上专案组从他家搜出“反动”诗歌近千首、“反动”书籍三千多册、能收听敌台的收音机一部、四八年的“中央日报”一张,可算得上罪证确凿、罪恶累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差一点被枪毙。据说在定他案件时,一位有权势的人插了一句,说他曾被国民党逮捕过,所以,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最后被判了二十年,幸免一死。此后不久其幼女夭折,宛君老师疯死。其子被树人同父异母那位跟长工私奔的二姐收留,他二姐夫是小社社长无子女。树人先生因其牢内表现好,十二年后被释放,戴上“四类分子”帽子交贫下中农管制改造。此时儿子已初中毕业,父子得以团聚。树人先生负责全生产队人粪尿收集兼抽水浇地工作。当时,生产队有十来亩菜园,他便每日推水车汲水浇灌,每天如一头永无目标、永无终点的驴子,日出而作。每到晚上,陪伴他的是一把京胡,什么《三岔口》、《打鱼杀家》、《失空斩》,生、旦、净、末、丑,样样会两口。七六年底他被人民法院彻底平反,因为《中央日报》上报道部分学生受“共匪”妖言蛊惑、误入歧途的学生名单中的王达人就是他。一九七七年,年近三十仍孑然一身的儿子考入某大学,也在这一年树人先生重返讲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他仍倾注极大热情为家乡办学殚精竭虑,落实政策的补助全部捐出。八五年其子留美,后娶一位华裔美利坚女子为妻,他便通过越洋信函说动那位洋亲家,让其OK两万美金盖好家乡学校。九十年代初,树人先生退休,未娶,致力于中国文字改革研究工作,向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频通信函频寄方案,最终无甚成果。九五年树人先生去世。生前自题墓碑一块,上写:屈辱的来,眷恋地走。王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