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印不小,年届四十。

20出头到法院工作,不经意间已快二十年了,应该也算是一个老法院了。自打进法院起,大家就称之谓“小印”,一叫就是二十年,老同志这么叫,新同志也这么叫,彼此都习惯了,叫得亲切,应得自然。

小印个子不高,因为是独子,又是最小,在多有护佑的家境里长大,颇有点少来不知世事愁的福气。人至中年,秀顶得厉害,更显出天庭饱满的福相。一张大方脸,配一付大眼镜,浓密的络腮胡盖着下巴。只缘平时不修边幅,经常胡子拉碴,因此,乍看起来,面相有些显老。外人以为他老大不小,甚至把他的父亲当成他的哥哥。有一次家里装修,他和工人讨论设计方案,工人说,“这是你哥哥的意见”(实际上指的是他父亲),小印听了,心里一楞。记得有次下乡执行,竟有村童称其爷爷,同事哑然失笑。

小印个性憨厚,见人总是三分笑。他是个热心肠,在法庭工作时,辖区内有两家企业生产灶具、液化气钢瓶,在靖江很是热销,同事们要买灶具、钢瓶,找到他,从不推托,找人批条子、垫钱、提货,不厌其烦,那时的交通还不象现在这么方便,他总是费尽周折送货上门。在单位,大家都愿意和他打交道,虽然工作中也常有磕磕绊绊的事,甚至和同事争得面红耳赤,但他从不往心里去。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错,领导怪罪下来,即使是有别人的责任,他也不辩解、不推过,好象天生就是一个“受气包”。院里来了新同志,见他面目和善,也愿意和他唠唠磕,一来二去,熟络了,也便“小印”、“小印”地叫开来了。

在法院,小印虽然只是个管档案的,却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他蹲过机关,下过法庭,搞过审判,干过执行。多次当过“办案能手”,上台领过奖,露过脸。特别在法庭的工作经历,是他最津津乐道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乡村法官,却也能呼风唤雨,左右逢源。遇到什么重大执行活动,村长、支书随请随到。他做事认真,不怕苦、不畏难,身上总有一种法官的从容和胆气。一起婚姻案件,被告是一个街上的小混混,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妻子要求离婚,调解过程中,小印狠狠地“?w”他一顿,要他向老婆认个错,回家好好过日子。回去以后,这小子觉得没面子,在街上没法混了,喝了点闷酒,借酒壮胆,找来几根雷管,往腰里一扎,想要制造个轰动效应。小印得到消息时,同事已经下班了,庭上就他一个人,来不及多想,骑上他那辆破“重庆80”,直奔现场。现场围观人群已是里三层、外三层,那小子象只困兽,叫嚣谁拦他,就与谁同归于尽!在场的人谁也不敢贸然向前。小印靠上前去, “法官来了,法官来了”,人们纷纷让开一条缝,见只有他一个人,几份佩服,几分怀疑。他和旁人耳语几句, 突然一个箭步扑上去,将那小子扑倒在地,旁边立时涌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那小子“请”到了派出所。讲起这段经历,小印很是自得,大有关云长百万军中取人首级之豪气。

前几年,管理档案的一位老同志即将退休。谁来接替?院领导颇费心思。档案室属于综合部门,人很辛苦,也很清苦,但绝对是个要害部门,十几万册的诉讼档案,可不是儿戏。素质低的,当然不行;年龄太轻了,安不下心;年龄太大了,不能适应档案发展的要求,也不利于岗位的稳定性和延续性。排来排去,排到了小印:德性好,年龄合适,不老也不小。大家一拍即合,就是他了。于是,小印由一线的办案法官变成了二线的档案管理员。

大凡一个人,到了档案室这个服务部门,似乎难以焕发出青春的活力。进了档案室,就像进入档案一样,不久就会被人淡忘了。小印到了这个岗位,按说也该沉寂下来了。可是,偏偏在这个全院最不起眼的岗位上,却干得有滋有味,折腾出不少动静来。

刚到档案室不久,法院因在滨江新城区选址重建,由政府安排整体搬迁到闲置过渡用房办公。因条件所限,档案库房不能随之搬迁,造成档案办公室和库房分处两地的局面,往返一次有五、六公里的路程。库房没有电脑、局域网,电子信息输入、检索必须在办公室进行,而调取档案必须到库房,且库房不具备阅卷条件,这为档案管理带来很大的不便。怎么办,小印动起了脑筋,不久,一纸公告发到网上:在外过渡办公期间,档案借阅实行“预约登记、定期调阅”,事实证明,这种模式运转良好。但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遇到领导调卷、去京接访或执行需要,必须随时调卷。有次晚上,执行局搞集中执行,把一个多年难觅踪影的“老赖”顺手捋了回来,“必须把这个案件的卷宗调出来!”小印接到指令,二话没说,披件衣服下床,直奔库房。 “调档案既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小印常常这样感叹,特别是夏天,库房没有空调,半个小时下来,浑身没有一处是干的,有几次差点晕倒,乘着还有点清醒,支撑出走了出来。几次下来,有了经验,到了库房,把上衣脱掉,光着膀子干,为此,大家为他创设了一个歇后语:“小印调档??赤膊上阵”,如三国时的许褚打仗一般。按说档案室配了助手,有些事情他也是可以动嘴不动手的,他总说,小年轻吃不消,凡是苦活、累活,他都不要别人沾手。每当看到他拎着蛇皮袋下楼去,大家跟他打招呼:“小印,去调档?”他“嘿嘿”一笑,说,“去健身房,活动活动筋骨。”特别是遇到案件质量专项评查活动,动辄需调上百、上千件卷宗,把他累得几天才能恢复元气,可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一声。

小印的点子很多。档案管理看似简单,其实有不少学问,特别是诉讼档案的借阅,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哪些人可以借阅?哪些材料可以借阅?掌握不好,自惹麻烦。小印仔细揣摩,制订了一系列的管理办法和工作流程,并重新设计了《借阅审批表》,大家用了都说,好,简单,实用!近年来,涉诉信访工作是法院的一项重要任务,信访老户的卷宗频繁调阅,有时一个卷宗一年要调几十次,渐渐的,小印摸索出门道,建立了信访老户的诉讼档案专柜,单独存放,单独管理,方便快捷。

小印脾气好,肯吃气,没架子。小印常说,档案管理质量主要是服务好。对于申请借阅档案的,只要符合条件,有求必应,暂时不能满足要求的,他也好言相对。大概是因为品牌效应的缘故,越是态度好,越是“生意”好,小印整天忙得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本该是清静之地的档案室,有时一片喧闹、躁动。年终院里推行评语制度,领导在他的评语表上给了一大堆好话,顺便含蓄地点了他一下:“减少不必要的借阅量,保障档案安全。”小印也有大动肝火的时候,有一次,有个代理人在借阅过程中想做手脚,被他逮个正着,他一把夺过卷宗,把那个人撵出了办公室。

小印兴趣广泛,知识涉猎面宽,通贯古今的趣闻轶事,信手拈来,山聊海侃。有时也能笔底生花,写点小文章,大家戏称他为“小博士”。前年,院里开始策划法院文化建设,在网站上开设了文化栏目,专门交给他“承包”,他花了一番心思,把他几个栏目打点得热热闹闹,为全院干警平添了几分乐趣。他的原创作品《小鱼儿》,写尽人间百态,尽显笔底功力。前段时期,藏独势力猖獗,西方国家乘机兴风作浪,小印愤而疾书,一气呵成,在中华网和新浪网上发了一个《中国的颜色不会变》的帖子,揭秘西方国家策划中国颜色革命的真实意图,读来令人荡气回肠,热血沸腾,引起了网民的关注和共鸣,各大网站纷纷转载。一时间,小印成了“民族英雄”。

一个人的个性往往反映在他的行事方式和处世态度上。有些人做事高调,善于把小事当成大事做。有些人行事低调,却把大事当成小事做。小印属于后者,性子实,不偷懒,不使刁,不管领导吩咐什么事,总是先应承下来,做从来不考虑难度,也不考虑万一做砸了的后果。去年全市法院编《审判志》,前后跨度二十年,要在六个月内完成初稿,这可是一件大事,谁来牵头,领导很是头疼,院里有几个笔杆子,有的对情况不是很熟悉,有的手头都很忙,一大串的事等着办。最后还是想到了小印,征询他的意见,不料他一口答应下来。等到开了头,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光是二十年各种各样的数据就把他忙得够呛。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咬着牙挺了下来,带了两个助手,没日没夜的干了半年,20多万字的初稿如期交付,而且档案室的工作没有受到影响,领导连说几声“想不到”,他只是笑笑。

在公开场合,小印常常是大家取乐的开心果。院里组织合唱团参加市里的歌咏比赛,因为一线任务重,人手紧,二线人员全部压上。小印中气足,嗓门大,唱得特别卖力,每次训练一次不拉。合唱讲究“和”声,排练的时候,总有一、两个乡音浓重的歌声飘出来,听了很是刺耳。指挥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像猫头鹰一样搜寻猎物,想要找出这个声音的发源地。小印一点不会掩饰,唱得很投入,把他那靖江方言中的“沙上话”发挥得淋漓尽致,直到大家都盯着他看,他才恍然大悟。旁边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宁可不唱,不可乱唱。”众皆哗然。院里的一些集体活动,有他参加,气氛总是很活跃。到档案室三年时间,去年拿回了“档案工作先进个人”的证书,今年捧回了“全市档案工作先进集体”的牌子,有人敲他“竹杠”,说:“小印,把奖金拿出来搓一顿。”他忙一迭声地说“就一茶杯,就一茶杯。”每年院里组织审判部门对综合部门服务工作的满意度测评,小印的“满意”票总是全票,在全院最高。

曾国藩与幕僚纵论天下英雄时,这样评价彭玉麟、李鸿章: “彭公猛威,人不敢欺。李公精明,人不能欺。”旁有门生乘机拍马屁:“曾帅仁德,人不忍欺。”人性喜谀,曾国藩听了大为受用。我想, “人不忍欺”应该是为人处事的一个更高的境界。小印与世无争,性格温润,在法院只是一个管档案的小人物,大概到了“人不忍欺”或“人不屑欺”的境地。

一次,无意瞥了小印一眼,悚然一惊,小印老了!身材开始发福,头发更显稀疏,脸色憔悴,颇有几分沧桑感。有些人说,应该改口称“老印”了,虽然确有人夸张地称其“老印”,总觉得有些别扭,有些生分。

老印不老,年刚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