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着摇摇欲坠的大肚子,我缓慢而匆忙地进了待产室,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就被动地跟着护士往里走。但我能感到背后妈妈和婆母等人不舍的目光,婆母明知不能跟着进来,还是急急地跑了两步,企图往门里挤。对类似情形熟视无睹的护士自然是心无涟漪,把婆母轻轻地一推,面无表情地合上了那两扇玻璃门,把我和我的亲人隔在了两个世界。

听说,婆母依旧不甘心地扒着门缝往深里瞧了半天,直到我的背影消失了很久很久。听说,婆母在门外走廊上等待的时候,借织毛衣镇定着自己,却止不住浑身颤抖,号称织毛衣高手的她在那天留下了一段歪歪扭扭的针脚。听说这些的时候,血肉相连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我在心里喊了千声万声的“妈妈”。从此,我和婆母分歧犹在,矛盾不再。

我在待产室孤独地呆了也许很短感觉漫长的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了迎接新生命到来的指征,挪到里面一个房间躺上了产床。我暗暗松了口气,心想好歹进入尾声了,却很快发现真正的产程刚刚开始。助产士在几个待产妇间来回走动观察,走到我身边时就喊:“你用力啊!”我委屈:“我一直在用力啊!”我茫然:“我怎么用不上力?我的力气被谁偷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反正堵得难受,没有尽头的绝望都有了。忽然,好像灵光乍现,我想起了什么,大声地喊:“医生,我忘记喝桂圆汤了!请帮我拿一下。”

桂圆汤,是妈妈在我预产期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准备的。把一斤桂圆去壳洗净,然后隔水蒸,蒸出一点汁就存在一个空酱菜瓶里;每天蒸一次,整整蒸了三十天,才积了半瓶多。我是看着妈妈每天工作、家务再忙,也不会忘记近乎虔诚地完成这一程序的。妈妈说:产前喝了这样的桂圆汤,就有生产的力气了。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习惯,妈妈生我之前,我的外婆也一定这样做过。那装着桂圆汤的酱菜瓶此时正焐在妈妈的怀里,却因为我进来得着急而忘记给我喝了。喝下桂圆汤对于我来说,与其说是需要,不如说是使命。如果我没有喝,即使很顺利地生产了,也是一个不可弥补的遗憾啊!如有神助,我在什么都不愿意想的时候,居然就想起它来了。

立即有人出去取来了桂圆汤,一位医生自言自语着:“我来找根吸管,你才好喝。”我感觉到她走向旁边的桌子,然后来到我床边,弯下腰,一手捧着瓶子,一手扶着吸管送入我的口中。桂圆汤还温热着,和着妈妈的体温,像汩汩温泉缓缓流遍我疲惫的身心。我一边体味着温暖一边抬眼看着这位为我传递温暖的医生,她五十多岁,戴副小眼镜,一脸的慈祥。一时间,我有欠起身来抱抱她的心思,那是我面对妈妈时常有的念头。

喝了桂圆汤,我好像有了无穷无尽的力气。(很久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产前喝桂圆汤没有效果甚至适得其反的说法,可一贯崇尚科学的我这回却无意去考证。我宁可相信我的顺产是拜妈妈的桂圆汤所赐。)不久,“哇”地一声,宣告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护士奔到门外大喊:“***床,男孩,七斤二两。”固然她是例行公事,我却非常感谢她及时把消息传出去,好让我的亲人们少一些紧张、早一点放心。

医生把小儿放在我的身边,挤我的初乳入他口中。我侧脸看着陌生的他,体味着新鲜的感觉。他的小嘴忽然用力地一咬,轻微的疼痛之后,一股柔情袭击了我。蓦地省悟:我也是母亲了啊!

医院实行人性化的母婴同室,在病房里,宝宝的小床就放在母亲的大床边。但因为不允许亲人陪夜,夜里就只有我这个刚刚升格还不够格的母亲来照顾新生儿了。儿子也许还不适应离开母体后的新环境,睡得少哭得多。他一哭我就立即笨手笨脚又格外小心地抱他到怀里,把我还没有多少乳汁的奶头塞进他的小嘴里,直到他哭声渐止再放进小床。没有丝毫经验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他不停地哭,我就不停地抱来抱去,自己都着急得流泪了。后来,我索性不把儿子放回小床了,抱着儿子直坐到天色发白。

我抱着我的儿子,一边轻轻拍他一边喃喃自语:“宝宝不哭啊!妈妈和你在一起啊!”最初称呼自己妈妈时,有一丝不习惯,这种不合事宜的别扭感很快就被阵阵揪心的柔情赶走了。我整个胸膛渐渐涨满了爱意,这种蓬蓬勃勃不断滋长的爱意淹没了我、升华着我,支撑着我穿越漫漫长夜,让我心甘情愿地付出,让我精神亢奋不知疲倦。他难得睡着时,我想不起来抓紧休息。我盯着他看了又看,怎么看得够啊?尤其看不够他那纯净的小鼻子,上面米粒状的小点点清新诱人,如刚出釉的瓷般超尘脱俗。那时我就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未受过污染的小鼻子了。

我的脸上不由洇出一圈又一圈的笑纹……